石立善教授纪念小辑
2019年12月18日,上海师范大学哲学系石立善教授因病不幸去世。尽管学术生命以令人遗憾的方式戛然而止,但是他对振兴古典学术研究的远大抱负,对师友的古道热肠,以及他在病中所展现的坚毅不拔、直至最后一刻,至今仍然为学界同仁所铭记和感怀。他生前曾在北大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担任访问教授,给大家留下难忘的回忆。其人虽逝,但他为学的精神,相信仍将在后来者继之而起的事业中弘扬光大。
今天是石立善老师去世半年的日子,我们在此发布南京大学文学院童岭、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苏芃两位老师所写的纪念文章。两位作者既与石老师是交谊深厚的学友,也同为文研院的访问学者。他们撰文回忆与石老师交往的诸多片段,能够让我们更好地了解石老师的为学与为人。
两篇文章原刊于台北《国文天地》,感谢作者授权。
石立善教授在文研院邀访学者交流会上作报告
空帘剩月,故人天外
追忆与石立善兄的第一面和最后一面
文 / 童 岭
(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文研院第二期邀访学者)
最尊敬的学长石立善兄,于2019年12月18日凌晨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恍恍惚惚之间,我至今都无法相信这是真的。立善兄去世前一天的早晨六点多,弥留之际还给我发微信,拜托徐兴无老师和我,把从日本京都古胜隆一兄那里背回来的《论语集解》等两大本影印书寄到上海,说最近在赶一篇文章用。我当时一阵心喜,看来立善兄的病情是好转了!可以重新投入学术工作了!然而万万没想到,书寄出去仅仅几小时,竟从李碧妍、黄曙辉等沪上师友处传来立善兄天人永隔的消息!后来听闻,立善兄最后的时光就是在病榻间忍痛写作。战士死于沙场,学者死于讲坛。蜡炬成灰泪始干,每一念及,岂不痛哉!
与立善兄相识到永别,差不多整整十二年,这一纪之中,有太多的畅叙、合作、大笑……而这些似乎一瞬之间都成了永不能重复的回忆。
石立善教授生前留学的京都大学校门(童岭 摄)
2007年初春,我负笈扶桑,宿舍在左京区圣护院,有幸与来京都大学访学的大儒陈鸿森先生比邻而居。陈先生有一次问我,京大中国哲学研究室有一位学问极好的留学生石立善,你认识否?京大中哲与中文虽然只隔一层楼,可惜赴日数月,匆匆奔波上课,彼此之间并没有机会见过。到了当年10月6日,第59届日本中国学会在名古屋召开,那次主题演讲是余英时先生,分会场演讲则赫然有“石立善”的大名。当时,立善兄的演讲是关于朱子学,他的日语非常好,内容更是精彩,让我钦佩不已。演讲结束,我上前和他打招呼,立善兄竟一口报出我的名字:“我知道你!陈先生提过。”目光瞥见我手头抱着的长泽规矩也《和刻本汉籍分类目录》,立善兄的话题便立刻“无缝连接”到日本经学与目录学——这差不多是我们此后十二年以来,永恒不变的话题之一。我至今都无法忘怀这相识的第一面,他那清澈而真诚的、对学问无比热忱的、可以感受到“光”的双眼。这双眼,直到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依旧炯炯有神——虽然彼时他已经染重疾在身。
今年10月27日,卞东波师兄与立善兄合编的《中国文集日本古注本丛刊》在南大召开解题审稿会,立善兄从沪上赶来。审稿会之后,他即将赴无锡参加“江南文脉”论坛。我本来也会同去,可惜与我为家父约诊的时间冲突,故而只能推掉。临别辞行,我一再与立善兄握手抱歉,立善兄拍拍我的手背,用他温和的声音说:“兄乃孝子,应该的!我们兄弟以后再聊,保重!”当时哪里知道,这就是我们相识相交的最后一面!其实,立善兄本人才是真正的大孝子。他多年来孝敬母亲的善举,国内外经学界的师友都十分敬佩。只是有一个细节,我待到立善兄去世后方才悟到。立善兄去世前,倒数第二条微信朋友圈,转发了他自己2016年翻译的《一休》动画片片尾曲《母亲大人》。《一休》的大结局,是一休在离开安国寺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妈妈,从此,一休头也不回地踏上远行的路——人伦亲情,这大概是立善兄最割舍不下的吧!
众所周知,京都大学吉川幸次郎着有《读书之学》一书,强调“读书”与“研究”之不同。立善兄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自己最喜欢的事就是静静地读书。立善兄虽然生前没有专著出版,但其单篇论文、译文,都可以称得上“孤篇横绝”,特别是他的大量编著,均是中日古典学术史上的里程碑。多年前,立善兄回国求职,推荐信即由从不轻许人的陈鸿森先生亲笔撰写,足见器重。2017年,立善兄还曾作为中方学者代表,在日本国立历史民俗博物馆水上雅晴教授主持的“年号与朝廷”大会上做全日语演讲。我心目的立善兄,全然配得上黄季刚先生所说:“学问文章,以四海为量,以千载为心。”
水上雅晴、石立善主编
《日本汉学珍稀文献集成·年号之部》
记忆中,立善兄永远是谦谦儒者。立善兄衣着外貌、言谈举止有两个情形,一直定格在我的脑海之中。
一是他举手投足的“明治风”。立善兄常戴鸭舌帽或小礼帽,一如他的导师池田秀三先生。而立善兄的衬衫或T恤衫最上面一个纽扣,虽不是每天但也常常是扣紧的,这是为人为学严谨、缜密的一个重要表现,今人之中,我留学京大的导师平田昌司先生即常年如此;古人之中,敝校先贤胡小石先生也是这样,即使是大热天,中山装第一粒扣子必然扣紧。
2018南京论坛,左石立善教授,中水上雅晴教授,右童岭
二是他温润如玉的“夫子风”。我和立善兄对话,永远会觉得有一股暖流,不徐不疾,安定而和煦。和他电话,则宛如一位英国的老绅士,第一声总是“童兄好,我是立善。”每次电话讲完了,互道珍重之后,他总是不先挂机,等着,等着。只要你说“再见”,电话那头立刻会回复“童兄再见”,重复多次,直到你实在忍不住先挂机。这些情形,我想,完完全全匹合《论语》所说的“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吧。
然而,立善兄匆匆的走了,永远的走了。我痛失一位好大哥、好学长。
愚弟 童岭 泣笔
2019年12月20日夜于金陵
本文繁体字版原载于台北《国文天地》第三十五卷第九期
立善兄离开的这段日子
文 / 苏 芃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研院第四期邀访学者)
2019年12月18日中午,沪上一好友忽然打电话来说:“听说石立善走了,不知是否可信。”虽然之前一个月就听说石立善兄生病,但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我如何也不能相信,因为就在5天前,13日的晚上9点多,立善兄还在微信上和我聊他在写的论文,想要找寻《复礼堂文集》卷七的电子档。我当时问他身体怎样,他说还好,但一直到年底应该都在医院。我怕他有心理负担,说最近上海博物馆有个展览,打算去看看,顺便去医院看看他,他说:“千万不用,我们来日方长!”当我把《复礼堂文集》电子档发给他以后,又劝慰他几句,他回了一组合十的表情。我心里暗自揣测,既然立善兄还能修改论文,看样暂无大碍。没想到我过于乐观了!事后想来,真是太疏忽,立善兄发微信,往往语音留言居多,这次全是文字,异于往日,我竟这么大意!
认识石立善兄九年多了,初见是2010年秋天他来南师大随园参加经学会议,这个名字很特别,之前也听不少朋友提起,见到本尊,感觉人如其名,温良和厚。之后因为我对日本古写本汉文文献多有关注,立善兄在此领域也有不少兴趣,于是常有联系与交流。每次来电,立善兄都是:“苏兄您好!我是立善。”恂恂如也。他有许多计划,影印和翻译日本重要的汉学成果,影印日本旧抄本汉文文献,编纂整理民国大家的古典研究大系等等,每次相逢,听他讲起来都是踌躇满志。最近几年每年秋冬他都会组织一场小型写本会议,为国内外同道搭建一个深入交流的平台,这样一年有时能见上两三面。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2019年9月开学前,他来南京大学做讲座,我因为第二天开学报到,无缘去听,所以在前一晚去他住的宾馆拜会,记得那晚聊及散藏的各种古写本《玉篇》,尤其是“车”部的旧抄本,目前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天保六年(1835)田泽仲舒影钞唐平安写本存旧,这是观海堂的旧藏,立善兄还说他买到过这个本子的影印本。第二天有学生告诉我他去听了立善兄的讲座,立善兄还提到我们前一晚的促膝长谈,谁承想那晚别后竟是天人永隔。
12月20日,临睡前刷手机,无意间听到降央卓玛版的《成都》,因为翌日清晨要带学生去镇江考察,忽然之间,又想起了立善兄。就在三年前,也是这样的冬天,我去川大参加第四届全国古典学年会,也是清晨起来外出,因为平日晚睡晚起,那天竟在出租车上听到了早晨6点半的“新闻和报纸摘要”,所以记忆深刻。那次会议正好立善兄也参加,他还被增选为了副会长,颇为高兴,私下跟我说:“我和这个学会的前辈几乎没什么过从,这次理事会讨论把我增选为副会长,真是意外,以后可以做更多的事了。”会议结束那天,川大文学院一朋友约叙,我没能参加欢送晚宴,本来以为与立善兄就此别过了,没想到晚间去沃尔玛超市,又遇到了他,只见他神色慌张,原来是一位与会老师的手机丢了,他在急着帮忙找寻……想到这些往事,我睡意全无,起身去书柜里翻检2016年的日记,12月18日!那晚就是12月18日!那天热心的立善兄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只有三年之限了吧!那次会议后不久,赵雷的《成都》唱遍了大江南北,“在那座阴雨的小城里,我从未忘记你”,我是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把和立善兄有关的记忆定格在了这个旋律之中。
12月24日,这学期最后一次课,准备课件与资料时,我翻出了几年前扫描的陈八郎本《文选》,不禁又想起了立善兄。2015年8月20-21日,林庆彰先生荣休会议在日本京都大学举办。会议期间,立善兄聊起附近的中文出版社,说他读书时经常光顾,和书店老板很熟,可惜如今几近停业了,若能预约到老板,可以带大家去库房挑书。21日午间,立善兄说他预约好了,于是引导几位同仁来到了中文出版社的库房。一进门,我便发现书架上有台湾央图80年代初影印的陈八郎本《文选》五臣注,这部书和我差不多同龄,当年据说只印了300套,久闻盛名,却是第一次见到,这里竟有几十套之多!那种如入宝山之感,至今记忆犹新。后来我把这部新购的《文选》扫描成了电子版,分享给了许多有需要的学生与朋友。没想到这样一段充满了喜悦的淘书经历,最终也成了对亡友的追思。
石立善主编“日本十三经注疏集成”加藤虎之亮《周礼经注疏音义校勘记》
立善兄家累很重,他出身寒素,不仅奉养母亲,一直以来还要照顾生病的哥哥。曾听他说起过早年在日本半工半读的艰辛往事,似乎他从留学时就有很大的经济压力。这几天我时常在想,如果他不是因为家累,这一生可能也就没有这么大的压力,或许可以做出更多的成绩,或许也不至于中道病徂。是命也夫?!然而,生活的苦难也磨砺出他坚韧不拔的性格,以致他人生最后的日子,还强忍病痛修改论文,这毕竟是他短暂一生矢志不渝的追求,他是有多么的不舍!
“分别总是在九月,回忆是思念的愁。”赍志以殁的立善兄将是我一生思念的愁。
2020年1月8日凌晨于金陵西园旧址
原载《国文天地》第417期,2020年2月
石立善教授生前在南大的最后一次演讲
前几日,北大文研院的韩笑兄联系我,说立善兄去世快半年了,响应童岭兄倡议,文研院打算编发一期纪念小辑,拟转载几个月前我在《国文天地》写的文章。我想起去年夏天大概就是这时候,还在杭州聆听立善兄畅谈高论,倏忽一年,竟成绝响。今天,又去翻看立善兄的聊天记录,没想到翻出去年9月7日的语音,那日晚上他刚离开静园二院的办公室,说快到11点了,保安大哥来赶人了,但还意犹未尽,舍不得回住所,感慨文研院学术气氛真好,这段时光要加倍珍惜,然后是一段讨论《尚书》孔传体例的留言,其时他正在考校《尚书》古写卷。我反复听了几遍立善兄的声音,想象着他从二院走出来,迈开健步穿过北大校园,一边还在微信上给我讲述着他的收获,心中满怀着喜悦与憧憬,那日北京天气晴好,他仰望星空,或许还能看到一弯上弦月,想到这里,悲不自胜。
苏芃
2020年6月10日夜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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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曹全友